我隐约听见哭声的时候，起先并未在意，因为日间诊疗的患者太多，真的太忙了。这个病区走廊，我们每天几万步的来回。

好像过了很久，声音还存在，我循声找去，在走廊尽头的晾晒间，我看见了蹲在地上低声啜泣的你，背影单薄，肩膀在轻微抖动。我走到你跟前，轻轻地递去了纸巾，安慰你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们讲，办法总比困难多。你抬起头，满是泪痕的脸是我初见你的模样，你哽咽着点点头，没有说话。我以为你只是某个患者的家属，却不曾想，你竟是我后来故事的主角。

当年毕业入职后我就被分到了肿瘤科，十年的工作经验让我太清楚癌症患者的心理历程了。每一个患者确诊癌症时都会经历哀伤、恐惧、绝望，对于年轻患者，这种感觉更加深刻。因为朝阳才刚刚升起，就要面临着落日的黑暗。

过了几天，我作为责任护士到病房做晨间护理时，发现你躺在病床上吸着氧气，我脑海里倏地下跳出之前的画面，这才意识到，原来你是患者。那天想必是你知道自己病情了。我向你做了简单介绍，告诉你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我，你微笑着说好。

回到护士站，我迅速查阅了你的病历。30岁，起病2月余，肺鳞状细胞癌Ⅳ期（心包积液，胸腔积液），Ki-67（L1约80%）。我的心一紧，这是多么年轻的生命啊。

再次来到你床旁边准备给你输液时，你伸出双手，开玩笑地说：“你看，我的两只手和胳膊都发胖啦，你打针可别有压力呀，你随便扎，我不怕疼的。”我其实知道这是低蛋白血症导致的水肿，穿刺难度很大，扎上止血带后，我轻轻地拍了拍你的胳膊，真的是好难下针啊，两只胳膊每个地方我都仔细触摸着，你看出了我的焦虑，不停安慰我：“没事，你觉得有希望的血管就试一试。”终于，几分钟后，我摸到了一根血管，加大穿刺角度、进针、回血，穿刺成功。你露出洁白的牙齿，给我竖起了大拇指。

可惜病情进展迅速，急转直下，肿瘤扩散导致你咳嗽、憋闷，每日不停地出虚汗，连留置针贴膜都被浸湿。为了能让你舒适一点，我每天会为你更换好几次贴膜，准备两套病员服，还特意去小卖部买了棉柔巾给你擦汗，将迷你手持小风扇拿到你床头。幸好，药物终于暂时控制住了咳嗽、憋闷症状。我们逐渐变得熟络，我经常会开导你，你也愿意和我多说话。

你说，严护士，你摇床的这个高度我很舒适。

你说，严护士，你打针的时候，特别轻柔，一点都不疼。

你说，严护士，你夜晚巡房时给我盖被子的温度我都能感知到。

你说，严护士，你好专业，病人问的问题你都能答出来，讲解的好仔细。

我听在心里，暖暖的，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呀。真希望有奇迹，你可以好好活着。

每天上班，不管多忙，我都会抽空过来和你聊一会儿，希望可以尽绵薄之力缓解你的不适症状。我逐渐得知,你从小父亲早早过世，母亲扛下这天地间的一切困难将你抚养长大。爱笑的你总是将眼泪藏于心间，从前过往的种种艰难都被你一一克服。我不禁感慨你和你母亲相互扶持走过的多年。你说没有哪一座山可以压垮你，可是命运之神没有眷顾这么善良的你。你笑着讲这些话的时候，我觉得胸口闷疼，眼眸里噙满泪水。在生命浩瀚的海洋里，你是那样微不足道，可却像一束光照进了我心里。

你似乎已经感觉到了无力回天，死神即将到临。那天晚上我上夜班，你到护士站来找我，你说，感觉自己快不行了，但是一想到走了以后，留下母亲在这人世间踽踽独行，忽觉悲怆。我静静地听着你讲了好多话，你泪流满面的样子让我那么难过。我知道安慰的语言都很苍白。我轻轻拍了拍你的肩膀，告诉你可以给妈妈写信，鼓励妈妈在你将来离开以后也要好好生活，你只是去了另外一个的地方，而且我们也有一些社工帮扶活动，会经常看望你妈妈给她提供帮助。你听了这些以后，慢慢平静下来，眼神里有了温度。

当癌细胞在肺泡里弥漫时，你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。胸腔积液导致你心率增快，心脏负荷变大。肿瘤压迫喉返神经的时候，你的声音变得更加嘶哑，和我说话也越来越困难。那天清晨，你按响呼叫器，我来到你身旁，俯下身，靠近你，听见你用沙哑的声音说：“严护士，真的谢谢你的安慰、陪伴与鼓励，生命最后的时光，感恩有你。你就像一个知心姐姐，在我生命弥留之际，给我带来光与暖。我和妈妈约定好了，等我去了那边，她看着我的信件内容会好好的活着。”我轻轻拭去你眼角的泪滴，握住你的手，安慰你会好起来的，爱会延续下去。

心电监护仪不停报警时是黄昏时分，医护团队赶过来，血压、血氧饱和度都在骤降，因为你之前要求过放弃抢救，所以周围很静默。

心电图显示为直线时，生命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。窗外，蝉鸣声在烈日炎炎里显得那么喧闹。那些天空中盛开的夏天，阳光有了最繁盛的拔节，落日的余晖里，各种生命昂扬生长。我知道，落日后的第二天，会迎来崭新的黎明。而黎明，是人间万物的花开。可我却被堵在了落日的门外，再也无法走进你生命。

我将你的那些信件转交给你母亲，她忽然失声痛哭，我知道让她接受你离别很困难。我静静地陪着你的母亲，听她诉说和你一起走过的多年时光，她说你走得很安心，在生命的末期，得到了医护人员很好的照护。

我的脸上忽然一片潮湿，我曾见过数不清的癌症患者生命晚期的景象，唯有你是我职业生涯中刻骨铭心的温暖的存在。对于濒临死亡的患者，医护人员的鼓励，支持，陪伴、关怀，可能是他们在这人世间能感知到的最后一丝温度，他们能平静、安然离世对丧亲者，对医护人员来说，都是一种灵魂的抚慰。